妈妈⋯⋯她无声地呢喃,但母亲拊在她耳边的低语她听不清楚,她的鼻尖好似又弥漫着铁锈般的味道,黏稠湿滑的温热液体滴在她身上。
母亲的脸都是血,说话的时候会咳出血沫,睿颖的心跳越来越快,她就像重回了七年前那悲惨可怕的一晚。
谁能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睿颖的睫毛不安地颤了颤,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那点热意一闪即逝,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阴凉。
冷,好冷。
睿颖唇色发白,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阴森森的气息包覆住,她的眼皮突然被挑开,在光线侵入眼底的同时,她还看见了过于凄艳浓丽的色彩。
红盖头轻轻晃动,大红嫁衣的袖子垂落在她颊边,露出的手指干枯且死白,还有一股腐败的浓浓气味钻进鼻间。
“给我,把你的身体给我⋯⋯”低幽的女声从红盖头底下渗出来。
睿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头颅越俯越低,红布贴上她的额头,她眼前被如血的红所填满,原本只覆盖在肌肤上的冷意争先恐后地钻入体内,她就像被扔进一潭冰冷又漆黑的池水,感觉自己不断下沉。
“啊,终于有身体了⋯⋯”女人像是掐着嗓子般说话的细细嗓音透出喜悦。
不、不!从我的身体里出去!睿颖在心里拼命喊道,她的思绪仿佛要化作一蓬纷飞的羽毛,破碎且迷离,她费尽心力只想抓住一缕清醒。
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告诉她,绝对不能被对方完全侵占,她必须守住最后的意识。
睿颖的呼吸变得急促,好多画面闪过脑海,都是由她的视角去看的,但她完全没有这些事的印象。
她看见自己拿出手机,点开讯息并回复,与网友约好在公园碰面,接着影像一转,出现在眼前的网友竟是曾被她追逐过的庄晓丽。
但庄晓丽却以熟稔的语气和她聊天,她们的谈话内容都绕着自杀转。
不,这不是她,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自杀。
这是⋯⋯那名红衣女子的记忆!
睿颖猛地惊觉她在重新经历对方的遭遇,她一边默念自己的名字,努力不让自己被同化、被拖进回忆里,一边从对话里拼凑出讯息。
庄晓丽与红衣女子约好要一起去自杀,她将对方载到渺无人烟的郊外,路边随处可见灰白芒草,最后车子在一处绵延无际的广大芒草地前停下来。
她拿出酒,替自己与红衣女子各倒一杯,两人举杯互碰。
然后红衣女子仰头喝了酒,很快地,昏沉感就像沉重的石头般压住她的手脚,就像睿颖在那条死巷里被灌下水之后的感觉。
画面再次转换,灰白芒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扑扑的地下室,坐在床头替她梳发的庄晓丽,坐在床尾替她穿上绣花鞋的刘顺泽。
他们两人所做的一切宛如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但睿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她被红衣女子的恐惧感染了,被迫重温这种无能为力。
红衣女子醒来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动弹不得的惊恐传递到睿颖身上,她们的呼吸变得一样紊乱,冷汗将她们的脖子浸得凉飕飕的。
一颗枕头如重石般压了下来,闷住她们的口鼻,剥夺她们的氧气。
停下来!停下来!睿颖在脑海里朝红衣女子尖叫,她在经历对方被闷死的过程,痛苦难耐,泪水越落越凶。
神智将要塌陷的前一秒,她以为自己终于尖叫出声,但从嘴里逸出的却是幽幽如丝的笑声。
红衣女子掌控了她的身体。
灰沉沉的内埕摆好了供桌,桌上是喜饼、水果,以及一帧少年的照片,看起来与地下室的睿颖年纪差不多大。桌旁堆放着纸糊的嫁妆,还有象征新郎与新娘的两尊纸扎人。
新娘身上挂着金炼、戒指、珠炼,白色的脸庞涂着两团腮红,勾勒出的嘴巴像是在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而护龙的步口廊下却是挂上彩带与彩球,正厅门前的两颗红灯笼摇摇晃晃,一片喜气洋洋。
红白两事办在一起,气氛诡异至极,就算是负责布置这一切的刘顺泽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的目光在纸扎人身上逗留一下立即移开。
照理说不该是这样的,他与庄晓丽都是从事过殡葬业的人,虽然年资没有后者久,但礼仪用品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不知怎么地,只要与纸扎人的眼睛对上——即使那只是画上去的——他就感到不太舒服。
刘顺泽看了眼摆放好的用品,回到正厅前,靠着柱子抽起烟,一点橘红火光闪烁,他吐出的袅袅白烟迷蒙了视野。
他平时不太抽烟,烟味若沁入皮肤会与他在交友软件上营造出的草食性大学生形象有落差,只有压力大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
啪啪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厅里传来,刘顺泽指间拈着烟,探询的目光移向走出地下室的庄晓丽,正想问“要开始了吗”,对方忽地劈头就来一句。
“顺泽,你那边有眼镜吗?”
“眼镜?”刘顺泽愣了下,“要眼镜干嘛?”
“他们觉得商品气质不够知性,想看看戴上眼镜的样子。”庄晓丽翻了个白眼,暗暗嫌弃买家的儿子也没长得多好看,还敢要求别人。
不过为了丰厚的尾款,再稀奇古怪的要求她都会咬牙答应。
“车里可能有吧。”刘顺泽不太确定地说道。
“那你去⋯⋯”庄晓丽话说到一半,突然改口,“算了,我去找吧,你去替她换上新娘服。”
“为什么是我?”刘顺泽皱起眉,无法理解她的这个决定,“平常不都是你负责衣服跟化妆?”
“你不是说她年纪跟你女儿一样吗?那就当作是替女儿送最后一程吧。”
“庄晓丽。”刘顺泽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不要太超过了。”
“那你就不要透过她去想你女儿。”庄晓丽也不客气地说道,从他口袋里摸走车钥匙,往后门方向走去。
她没有明说的是,这是她对刘顺泽的一个测试,测试他之后是否还能与她合作,她可不需要一个同情心在莫名其妙地方爆发的搭档。
庄晓丽拿走车钥匙离开后,刘顺泽狠狠吸了一大口烟,把香烟丢在地上,鞋子踩熄烟蒂。
他看着外面灰茫茫的芒草地,脸上神情莫测。
半晌后,他重新进入正厅,盯着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明明有灯光,他却觉得自己像走进一头怪兽的嘴巴里。
地下室寂静得不可思议,这是当然,唯一的活人仍昏迷中,自然不会有任何响动。
当刘顺泽走下楼梯,看见的是躺在黑色折迭床上的睿颖。她的头发已被染黑,还透着湿意,看起来可怜又脆弱。
有那么一瞬,刘顺泽真的有把人唤醒的冲动,叫她快点逃跑,但他很快掐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如果真这么做了,就是彻底与庄晓丽撕破脸,凭他自己一人是做不了买卖的。
冥婚市场的买卖。
对于冥婚,一般人的想法就是捡红包、娶孤娘仔的习俗,鲜少有人想到除了死去的年轻女子要找新郎,早逝的男性也需要新娘的,而这就是他们盯上的商机。
庄晓丽在殡葬业待得比他久,人脉也广,她就是有门路打听到谁家想要女性的尸体来替自己儿子冥婚。
观念越是传统的家庭,越是深信未婚早逝的儿子如果没有娶到新娘,就会对家里作祟。
如果可以找到女尸与其合葬,那就是大喜之事,家宅后代会越渐昌盛。